一本脱中指引手册
你在什么时候产生过「脱中」的想法？
是在喜欢的产品一个一个被「墙」时，在地铁里被推挤得没有尊严时，在北京 10 年仍然给孩子上不了户口时，呼吸着弥漫着焦炭味的致癌空气时，得知友人因为在网络上表达政治观点被「请喝茶」时，还是在电视里宣扬着「剩女没人要」的价值观时，看着绿灯过马路却扔被不让路的小汽车主摇窗骂时，去政府大厅办事被莫名其妙白眼时，接到网监部门命令「春节期间禁止春晚相关关键词的搜索」时？
对我来说，每次经历以上时刻，都听到有个小人敲叩心门，向我控诉：为什么你还在麻木地活着？
是啊，为什么我还在麻木地活着？社会携领多方力量催促着我鼓起勇气，而我选择性地忽视着每次提醒，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给自己打一剂安慰剂的习惯。Barbara Demick 的《我们最幸福》（原名：Nothing to Envy）像一记警钟，再次给了我提醒。
无比喜欢这个书名：它用一种可怖的讽刺，为那个「乌托邦」的黑暗揭开序章。书中北朝鲜人民的命运令人毛骨悚然，而赫然的反差是他们对金氏政权的无条件拥护。返回来再看一眼书名，几股不寒而栗由心底涌出。
他们没有食物吃。「截止一九九八年，估计有多达六十万至两百万的北朝鲜人死于饥饿或者由饥饿引发的病症，这几乎是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在食品配给系统比其它地区更早中止的清津地区，死亡率甚至高达百分之二十。然而真实的数字似乎永远无法统计，因为北朝鲜医院写死亡报告的时候，禁止用饥饿作为死因。」
他们没有基本的人权和生活保障。没有电力供应，人们习惯于黑暗中的生活；出身不好（有中国或日本的血统），无论如何努力都被认为「下等」，不可能与「血统纯正」的北朝鲜人联婚；未婚女子不能去宾馆开房，否则会被认为不检点……
他们被无理的政策控制。北朝鲜的刑法将死刑仅限于几个重大罪行，可对这些概念的定义却很随意。事实上，通奸、卖淫、拒捕、骚乱行为都有被处过死刑的例子。甚至有人因在一次酒醉后赤身裸体，而被处决。倘若罪行被明确表达，是可预知的状态，那么「人们明白什么是规则，什么是不能碰的。而规则却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生活因此变得无序，令人恐怖。」
他们时刻面临灭顶罪名。不经思考的一句话，很有可能惹来不小的麻烦，但凡对政府的坏话被听到，很有可能被带去国家安全保卫部。打小报告的邻居比比皆是，唯一可以信任的大概只有家人。
他们不得不与人性的拷问作斗争。残酷的生活总可以把一个人的底线降得一低再低，在饥饿的逼迫中，他们没有选择。「为了活过一九九零年代，你就必须克服同他人分享食物的冲动。为了不发疯，你就必须收起爱心。她可以从一个濒临死亡的五岁孩子身边走过而不会觉得有责任去提供帮助。」
然而他们坚定地认为，朝鲜是最好的国家。这就是朝鲜：荒谬，畸形，无理，真实。
在读的过程中，我数度哽咽。第一次掉眼泪，是读到俊相从平壤回清津，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美兰的消息，意识到美兰已经在南韩了。
纵观他们的感情，他总认为自己是主导方。他是男人，他年长几岁，他有大学文凭。他给她带来平壤的诗，告诉她那些她闻所未闻的小说、电影。但是到头来，她才是勇敢者，而自己却是个懦夫。
该死，她居然比我早行动，他告诉自己。
第二次掉眼泪，是读到金氏政权的忠实拥护者金医生第一次来到中国的场景。曾经的金医生非常瞧不起离开北朝鲜的人，认为他们是「艰难行军中意志力不坚强、且背叛祖国的人」。而当她挣扎爬上江岸，摸索穿过树林，看到农舍中的一幕时，一切都改变了。
在地上，她看见一个小金属碗里面装着些吃的。她又凑近一看——是一碗米饭，白米饭，还混着些肉在里面。金医生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见整碗的白米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但是一碗米饭放在这干什么，就放在地上？当听见狗叫的时候，她一切都明白了。
就在此之前，她还曾有点希望中国会和北朝鲜一样的穷。她仍然愿意相信她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她珍爱一生的信仰会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是现在她面对的是眼前不可否认的痛苦事实：中国的狗吃的都比北朝鲜的医生好。
我不愿意将麻木的朝鲜人民描绘为坐井观天，那不是朝鲜人的错。当你生在一个集权国家，思想从零被劫持，与这个世界的其他所有可能性完全割裂，你又怎么会生出挑战权威的念头？当你所接受的一切教育都告诉你，地球是平的，太阳绕着地球转，那么面对「地球是圆的」，你合理的反应大概是：提出的人是疯子吧。从这个角度想，独立思考是否并不是一种让人幸福的能力？如果相信这盛世泡沫，或许可以幸福，即使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远好于自己的悲惨生活；如果不相信，要么鼓起勇气带着不确定的成功率叛逃，要么圈死在这黑洞中。
我钦佩和祝福书中的主人公们，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明白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个谎言。虽然残忍，但他们冲出去了；虽然前半生活在炼狱，但他们革命了人生。
最讽刺的是，读朝鲜的故事，何尝不是读我们自己的故事。试图提供帮助的援助机构工作人员被严格限制在平壤和其它精心准备的地点，好让他们只看到朝鲜好的一面：听起来有点耳熟吧？不允许人民收听、收看朝鲜之外的电台，不正是我们的「防火墙」和政治审查么？极其保守和不开化的两性观念，与我们的「剩女」、「处女情结」不过是五十步百步之差吧。
其实是等价的。历史迈着缓慢的步伐刚刚走到 21 世纪初，几十年、几百年后的景象还过于模糊。届时再转过身看，恐怕不会认为现在是一片太平盛世罢。
两个国家的相似，似乎并不止在过去。